炉火中的爱

发布时间:2025-12-18 09:00:24 湖北省天门宏业基金有限公司

本文转自:天津日报

王林强 题图 张宇尘

记忆深处,总有一炉火在静静地燃烧,火光不像木柴爆裂那样明艳,也不像炭火呼啸那样炽烈,而是蜂窝煤燃烧时特有的,那沉稳而持久的红。它带着父爱的温暖,穿过晋南侯马的凛冽寒冬,时隔三十年之久,依旧温暖着我的心。

那是1993年的腊月,年关将近,巷子里飘着炮仗燃烧后的味道,家里却充满了焦虑:蜂窝煤快见底了。黑乎乎、带有十二个圆孔的蜂窝煤,是那个年代一家人过冬不可或缺的“刚需”。炉火一熄,屋里的暖意便顷刻消散,晨起的热水、灶上的热乎饭菜,连夜里不会被冻醒,都成了奢望。

父亲那时在园林局工作,单位年底发福利,园林局职工每人有一张三百块蜂窝煤的票券。因为父母是双职工,我家得了六百块煤的券,够撑过腊月和正月。然而,从煤厂到家这四里路,若请人运送,一块煤要加两分钱,六百块便是十二元。父亲盘算着,若省下这十二元,便可以给我买好几本向往已久的书。父亲拿着票券,对我说:“强,你和爸一起去拉煤吧。”我使劲点了点头。

腊月的夕阳落得快,下午五点刚过,天就从蟹壳青沉成了墨蓝,尖利的北风在巷口打着旋儿呼啸。父亲从环卫处借来的旧架子车,轮轴早没了漆,露着斑驳的铁锈,一动就“吱呀吱呀”地响,像老汉的咳嗽声。父亲拉着空车走在清冷的街道上,我跟在他身后,风掀起他旧棉袄的衣角,那身影,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山。

煤厂在动物园东南角,租的是园林局的地,一进院我就闻见一股煤粉混着湿土的气味。这气味虽不好闻,可在那年月,却让人心里感到踏实。那台出煤的机器,在我眼中宛如一个庞大的、乌黑的“变形金刚”, 每当有一块浑圆的蜂窝煤从模具中脱出,它便发出一声“哐当”的怒吼,将煤块送上传送带“隆隆”往前挪。工人们手持长长的木板,熟练地将煤块码成黑色的金字塔,动作迅捷又熟练。

父亲上前和负责人低声交谈。那人是爷爷家邻村的,一听我们是园林局的职工,又是乡党,脸上立刻绽出笑容,客气地让我们稍等片刻。排队等候时,父亲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忙碌的流水线和一辆辆满载而去的煤车。轮到我们时,父亲还没等工人动手,先卷了袖子,露出胳膊上扛树苗磨出的老茧,轻轻搬起煤块,将每一块都稳当地放在车上,像码放自家的囤粮。

负责人看着父亲额角渗出的汗珠,又看了看码好的满满一车煤,笑着拍了拍父亲的肩膀:“老兄,实诚人!六百块?我看你这车能装,多给你装些,过年烧旺点儿!”最终,那辆旧架子车上的蜂窝煤摞得像一座小山,密密匝匝的,远远超出了六百块,有近七百块。父亲连声道谢,平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

回家的路,才是真正的考验。父亲将拉绳套在肩膀上缓缓起身,沉甸甸的车身将他的身子向后拽,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棉袄里。父亲则一条腿弓着,另一条腿用力向后蹬,身体前倾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,我清晰地感受到两种力在父亲的肩头拉扯。架子车终于动起来,沉重的车轮一下下碾过冻得硬邦邦的柏油路,每向前一步,车把都微微打着晃。我闷头推车向前,努力忽略那冒出车边沿、左右晃动着可能随时掉落的煤块,手心攥得发烫,却不敢松半分劲儿——车上装的哪里是煤,分明是能把漫漫寒夜一寸寸烘暖的希望。“强,等把煤运完了,明天我带你去新华书店,咱们多挑几本书。”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传来,我脑子里的念头只有一个,就是走快点儿,再走快点儿。

然而,意外总在不经意间降临。当车子吃力地碾过新田路隔离带的减速杠时,由于装载过满,车身猛地一震,惯性之下,一摞煤从顶部滚落,“啪啪”地砸下来碎成了黑渣子,刺眼地摊在地上。我心一揪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父亲闻声回头,目光扫过那片狼藉,没有责备,也没有叹气,只哑着嗓子说:“强,不怕。在这儿看着,别让车压了。我先把煤拉回去,马上回来。”然后他深吸一口气,攥着车把的手握得更紧了,指肚都仿佛嵌进木头缝里,弓着背,一步一步拖动那座摇晃的“黑山”缓缓向前,背影就这样一点点无声地消失在远方。
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使命。我站在那堆煤渣旁,就像一个小卫士。四周空旷无人,只有偶尔驶过的车会卷起一阵阵冷风。时间仿佛被冻结了,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,短短的半个小时,在我眼里像过了一个世纪,焦急、害怕、无措,夹杂着小小的自责,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。

就在我的焦灼感几乎达到顶峰时,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,闯进我的视线里——父亲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,车把上挂着的铁锹随着颠簸叮当作响,横梁上搭着几条洗得发白的面袋子。车子在我面前戛然停住,父亲一条腿支在地上,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,呵出的白气一团接着一团。“煤……拉到胡同口了。”他语速很快,气息不匀,“你妈和邻居他们正一起往家运呢,我赶紧回来接你。”原来,他是迅速赶到家,卸下重负后,又一刻不停地折返回来的。

没有多余的安慰,父子俩立刻行动起来。父亲用铁锹小心地将碎煤渣拢到一起,我撑开面袋子,我们父子俩一个铲,一个撑袋。那些原本规整的煤块,如今成了细碎的粉末和残片,就像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、破碎了的希望。装了满满五袋,父亲用绳子将袋口牢牢绑紧,然后把两袋挂在自行车横梁两侧,后座又架上三袋。我扶着后座,他推着这辆“超载”的自行车,我们父子二人就这样回了家。到家才发现,我的内衣已被汗水浸透。

家里的“救援”行动已经结束,邻居们都各自回家了,母亲正忙着归置那些完好无损的煤块。看到我们带回的几袋碎煤,母亲叹了口气,没多说什么。父亲看着那几袋煤渣,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,翻找出一个铁制的模子,那是用来做蜂窝煤的工具。

第二天一早,父亲便开始了“再造”工程。他将那些碎煤渣全部倒在地上,围成一个大圆圈,把拉回来的黄土倒在煤的里圈,再在最里圈倒上一桶水。之后,父亲抡起大铁锹,一边拌土,一边拌煤,翻来覆去几十下后,热出一头汗的父亲就要把毛线衣脱掉。母亲看到后忙过来制止,还叮嘱我要监督父亲,不能让他贪凉,忙完活儿必须喝热水。父亲笑呵呵地答应着,手里的活儿一刻也没有停下。他的额上不断沁出大颗的汗珠,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,滴进乌黑的煤泥里,瞬间不见了踪影。煤粉、黄土和水充分混合,最终变成了黏稠的煤泥。

和好了煤泥,父亲拎起那个模子,用力往煤泥上一杵,手腕灵活地一搓、一提,一块带着十二个清晰孔眼、湿漉漉的蜂窝煤便“诞生”了。他一块接一块地做着,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院墙根下,接受冬日微弱的阳光和寒风的“洗礼”,等待自然阴干。那些重新成型的煤块,带着父亲的手印和汗水,在墙根下静静晾晒,虽看起来比工厂做得粗糙,却让人感到浓浓的暖意。

这些“重生”的煤块,连同那些完好的,从此便一起守护着我们一家冬日的温暖。那个铁皮炉子便成了过冬时家的中心。炉面上,常年坐着一把铝壶,水沸腾时,壶盖被顶得“噗噗”作响,喷出白色的水蒸气。母亲会在炉火上炒菜、熬粥,饭菜的香气与煤火特有的气味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冬日里最朴素的家的味道。火不旺时,母亲会撒一小把盐,火苗便会“轰”地一下重新蹿起,带着一种神秘的活力。

那时,最惬意的,莫过于守在炉边的零碎时光。掰一块馒头放在炉边烤着,不一会儿就变得焦黄酥脆;在炉膛周围烤个红薯,慢煨熟透后,掰开来,里面是金黄的瓤,冒着甜丝丝的热气。那滋味,是任何现代烤箱都无法复刻出的、带着烟火气的甘甜。

到了夜晚,封火是一项技术活儿。父亲是这方面的行家,炉门开多大,煤眼如何与下面的燃烧层对准,都需要精准地拿捏。火封得好,一夜安眠,次日清晨打开炉门,用火钳一捅,那休眠了一夜的火种便会重新焕发生机,蓝色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,十二个孔眼带着火光燃烧,温暖着新的一天。偶尔,父亲也有失手的时候,半夜里炉火熄灭,屋里冷得像冰窖。一早醒来,夜里原本应该被烤得暖烘烘的毛衣、毛裤又变得冰冷。这时,父亲就会一边帮我将衣服塞进他尚有余温的被窝里暖着,一边披上自己的军大衣到邻居家“借火”。“张大爷,借块煤!”老邻居往往摆摆手:“拿去用吧,还带啥煤啊!”顺手就从自家炉子里,夹出一块烧得正红、像红宝石一样的煤块。火种续上了,屋子重新暖起来,人心里那份因邻里温情而生出的暖意,更甚于炉火。

有时,因夹煤不慎,或者码放不齐,煤块还是会碎裂。这时,父亲那套做煤的工具便会再次派上用场,捣碎、和泥、重塑、晾干……周而复始。父亲用他的耐心和双手,教会我一个朴素的道理:人生难免会有遭遇挫折的时刻,但只要有“重整河山”的勇气并付诸行动,信心就可以一次次被重塑,希望就不会真正破灭。

如今,蜂窝煤早已退出了我们的生活,烧煤这样的取暖方式已被暖气和各式电器所取代。窗明几净,再也闻不到那刺鼻的煤烟味。然而,在无数个寒冷的冬日深夜,我仍会想起1993年那个腊月,想起父亲拉车时前倾的身影,想起他在院子里,用力压制一块块蜂窝煤时,那被汗水与煤灰勾勒出的、如山岳般清晰的脊背。

那炉从1993年燃起的火,从未熄灭。它一直在我心中燃烧,火红而温暖,既代表着那个时代最朴素的深情,也足以帮我抵御一生所有的寒冬。

发布于:北京